父亲只是五十多万错划右派中的一员。面临困境,他不仅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品质,而且也能用自己的知识服务于那个特定的环境。
母亲的一生,我又能说什么呢?她不幸被生活的激流卷入底层,为了自救渐渐抛掉了一切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……细细品味,父亲是幸运的,包括有母亲为他张罗尘世里的生活,而母亲对人性却有着更深的洞察。没有幻想的真实,甚至是我的父亲都不敢也不愿去面对的。
我无力总结历史,知道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着自己的逻辑。
我的童年生活既然注定要在历史的阴影中展开,也就注定了我必须去为自己解开谜团。
那时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我所面临的世界,也和它格格不入。
我真的觉得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,去目睹一幕幕我无力承担的苦难。我不断地构思自己的自杀方式,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方式能缓解给爷爷造成的痛苦。
等到爷爷过世后再追随爷爷而去吧!只有这样才能不给爷爷生前带来痛苦,死后也不会落得孤单。下定了决心,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。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,也不反驳不实的指责和无端的辱骂,因为这一切已没有了任何意义。
于是,我有了自己的绰号:焖墩
我开始构思自己死后的世界,相信那是一个没有,也就没有了贪欲、罪恶以及荒谬的世界。支配那里的应该象数学原理一样简明。以至人人都能明白它的构造,推测出各种事件的结果。那里的路是直的,虽然没有太阳,但两边的路灯永不熄灭。那里每户的窗台上都有鲜花,那儿的鲜花既不凋零也不腐败。
那里……
一到晚上,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设想,直到坠入梦乡。
第十章:诚实
爷爷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孩子,可是做起来怎么这样难?
于丽的学习是班上最好的,每次发成绩,都是她真正的节日,她兴高彩烈地和大家闹成一片。而我终于成了这一切的破坏者,虽然她没说什么,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的失落。
把属于别人的还给别人,从此考试时,我都会留下一两题不做。老师为这事把我留了下来。“为什么要留题不去做?”面对我的沉默,冷若磐石的意志,老师低下头号着我们的作业。
“你没吃中午饭?”老师突然轻声问道。
一定是于丽把父亲被关禁闭的事告诉了老师!“我不知道中队上的事,但我相信你的父亲。因为他曾经也是我的老师!”老师的话让我十分意外,但我还是倔强地说:“不对!首先他就不诚实!”
“呵!”老师显然也大吃了一惊,看了我半天才缓缓说道:“我们都不能做到绝对诚实,老师也做不到。因为我们面临的事往往不尽人意,但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……当然这不是理由,不诚实肯定不对!”
那天,老师带着我进行家访。我们先到了于丽家,然后就是我住的发电房。一进门她就开始生火……于丽的父亲很快就把爸爸放了出来。爸爸看到我的老师在做事,一时手忙脚乱。
“辅导员,我来!”老师接过爸爸手中的米,淘了起来。“你是我们小学少先队的辅导员呀!我入队的红领巾就是你系的!你给我们讲过红领巾为什么是红的,讲过保尔的故事。你胸前的那严勋章,在我们的心里比世界还重!一次野外拉练,我肚子痛,是你背着我跑向医院,我说不想看医生只想回家,你又把我送了回去!”
爸爸看着老师,半天都不敢相信。老师轻轻地牵过我的手,默默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……突然老师低声地说了起来:“多少年了,我一直想向你的爸爸承认一个错误,但又不敢!那天我没有肚痛,只是希望辅导员能背背我!”
米老师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,诚实就算很难,但还是可以做到的。
劳动节来了,母亲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。
我万没想到,跟她有说有笑一起进来的,竟是那天被批斗的薛姨。
原来,她和我的母亲还是同校同学,只是她比我的母亲整整晚了十届。她进场的原因,是她所在的那个红卫兵组织被定成了反革命集团。虽说她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名成员,但是由于态度恶劣,还是受到了处分。
她很年青,衣服洗得发白,头发上还系着一张浅色的手巾。
“就是你帮我们背面过来的吗?好勇敢呵!”她主动地找我说着话,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弟弟也很喜欢她,要看她套在手腕上的红橡筋。她取下头上的手帕,折了一只可爱的小老鼠,想去吓唬弟弟。结果变成弟弟夺了过来去和她顽皮。她的笑声很亮,性情开朗,看不出有一丝的悲伤。
“跟阿姨出去玩,外面的阳光多好。”
我现在才明白她那天来,就是来带我们的。
山上的野花很多,弟弟拣着草多的地方就跑。白色的和红色的野草莓满坡都是,放进口中有一种春天的清香。她躺在草地上,嘴里含着一根嫩嫩的草心。
“你为什么不去和弟弟玩呢?”
弟弟把一些花和蕨草洒在她的身上,她抱着弟弟在坡上翻滚……
为什么我找不到她心中的快乐呢?不知不觉我们走进了那片果园。
这时,我最后一次看到了老右爷爷,他正坐在阳光的下面翻着书。
“惜余年老而日衰兮,岁忽忽而不反。登苍天而高举兮,历众山而日远。”
老人站了起来,目光越放越远,有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神情。他仿佛听见了悠扬的羌笛,划破苍凉的长空,沉重的皮鼓,在千山万壑里回荡。他仿佛听见了如泣如诉的古歌,在追叙着往日的辉煌和悲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