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完之后我就笑自己,×怎么可能告诉老师他在哪儿?简直是笑话。
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×的父母给那么多人打电话问×的行踪,却没有给老师打电话。因为她给我回的是:“×在清华附中。”
我没有告诉她×离家出走的事情。但是一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:我要告诉她,我要告诉她×出走了。我要告诉她,她以前最喜欢的学生×,那个学习总是最冒尖、人总是冷冰冰的×,放弃了清华附中,放弃了他的大好前途,放弃了北大清华,出走了。我想告诉她,我想冷冰冰地告诉她,然后带着复仇的微笑离去。
自从知道×出走之后,我忽然发现×出走带来的影响力。当爸妈又开始老生常谈地教育我“你看看人家×”的时候,我可以把头一仰,特别有理地说:“别跟我提×,人家现在逍遥着呢!当时你们都还那么崇拜他,现在他出走了,看你们还拿谁来比!”
家长真的能够神奇地闭嘴。
没有×作为标杆的家长们,就像是失去了镇家之宝一样失落,失去了×这个榜样的家长们,孤零零地站着,似乎失去了一个家人,一个战友,还有自己坚持多年的信仰。
初中时的同学慢慢地知道了这个迅速传播的消息,×出走的事情像是一条纽带,把我们这个已经分散的集体又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,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:路边有个乞丐长得很像×;公车上一个瘦高瘦高的男孩子眼神很冷;路边打架的一个小混混和×留一样的头发……
忽然有人怯怯地说:“说不定……他已经……不在了……”
“滚!”所有人忽然都愤怒地吼出来,“别瞎说话!”
不再有人嫉妒×了,更没有人恨他,出走后的×像是忽然回到了我们这个集体,从高高的名次表上走了下来,成为了我们最好的兄弟。他的出走仿佛是代表了我们的声音,向老师,向家长,向中国这操蛋的应试教育抗议!我仿佛看见×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,眼神冷冰冰地掠过所有希望自己孩子成为×的家长,所有希望成为×的孩子。
他手插着兜,慢慢地,一字一句地说:“傻逼,一群傻逼。”
我多么希望,×能站在着高高的台上,永远不要走下来。
2007年下半年,他出走了。
2008年,没有任何消息。
2009年,没有任何消息。
×……你还好吗?
2010年。我在美国的这一年。
春节的晚上我上网和同学聊天,发现在人人网里面有一封鑫发来的站内信:
“给你个春节礼物,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呢,别跟别人说。”
我点开题目。
“×回来了。”
说实话,这句话并没有在我心中激起太大的涟漪,毕竟过了这么久了,而且我现在有一堆作业,又有SAT,还要申请大学……
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。
他回来了。
他没钱了。
他认输了。
我的想法让我觉得羞耻。并不仅是因为我的最长出走时间为七个小时零三十八分钟,更是因为他并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家。在我心中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概念:×是我们的偶像,他的出走是我们的资本,他是我们的英雄。
可是×就是×,他不需要为别人而活着,他不需要为老师家长而做好孩子,更没有理由为了我们做叛逆少年。
×只是他自己,我跟我自己说,就像我是我自己一样。
后来跟其他同学聊天,得知他竟一直没有离开北京!他在五道口租了一间地下室,天天听摇滚上网吧。
他现在也不打算上学了,准备工作。
相比起两年前我的崇敬,现在我忽然为他感到担心:高中没毕业,怎么找工作?
我自然地想到,如果×没有走,在清华附中好好学习,上清华北大,读研,考博,进外企……
我这样的念头和家长们的一模一样。
他们是一帮傻逼,而我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一帮傻逼中的一个了?
这样的念头让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。我忽然又被两年前的那种强烈的情感所占据,与当时不同的是,我感觉我被那个两年前的我狠狠地打了一拳,扇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。我无力地跪在地上,现在这个追求好成绩、想考好大学、在一步步走着这个社会让我走的路的我,无力地跪在地上,满脸泪水。
在一片朦胧中我仿佛看见×,从高高的台子上走下来,转过身,厌恶地走开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他的眼神掠过我,掠过所有人。
他的校服很肥大,他细瘦的胳膊在宽大的袖管里抖啊抖啊抖。
2010年2月27日
得梅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