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,”她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,“有一次在上美国政府的课上时……你知道KKK吗?”
我点点头。3K党是内战之后仇恨黑人的白人组成的恐怖组织,经常用各种可怕的方式谋杀黑人。
“咱们班就有男生说:‘哎呀,我当时就想加入KKK,可是他们没让我进!’”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,我看见她的手紧紧地拧着胳膊。
“玛莉亚!”我说,“那都是些幼稚的男生,他们只是闹着玩的!你何必要在乎呢?”
“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!”她忽然看向我,目光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一样要将我穿透,“这是我的种族,我的……”
忽然,那把剑消失了。她垂下了眼睛。
“反正我已经习惯了。”她冰冷地说。
桌子的那一头,女生们开心地在聊新上映的电影《新月》。
美国历史课考试的前一天晚上,我趴在桌上看材料,这是一份刚发下来的关于内战之后的黑人的材料。我用电子词典查了个词:“lynching(处私刑)”。
“……无论是在什么时候,无论是白天或者夜晚,因为最轻微的触犯行为甚至是根本就没有触犯,黑人——有些时候甚至是女性——经常会死在白人暴民们最暴力与最血腥的双手之下,而这些暴民们,认为他们自己是法官,最公正的人与制裁者……”
接下来的材料是关于一个17岁脑瘫黑人男孩的故事,白人们处他私刑因为传言说他谋杀了一个白人女性。
“……当他们把他抓到桥上的时候,有些人说市政府前面已经生起了火堆,于是他们又转头回去……他们让一个小男孩生的火……当火还在准备中的时候,这个赤裸的男孩被插了几刀,然后被铐在了树上。他试图逃跑,但是没能成功。他挣扎着想够到镣铐但是他们砍下了他的手指……有人说那个男孩大概挨了25刀,没有一刀是致命的……”
“女性和小孩都在看处私刑。一个男性把自己的小孩举过肩膀为了让他能看得更清楚……”
“……每个人都想抢点这个黑人男孩死亡的纪念品……手指、耳朵、衣服的碎片和其他被暴民们切下来的身体部位……”
我呆呆地坐着,然后我走到厕所里,不是呕吐,而是为了更清楚地看看我自己。
的确,我觉得非常幸运,中国有过屈辱的历史,但是没有黑人那样长,那样痛苦,那样屈辱。即使是在获得自由之后竟然仍然受到这样的对待,这样非人的对待……
“我觉得我们应该感觉到非常羞愧,我们的祖先竟然做过这样的事。”历史老师垂着头说,“你们看完这篇材料后是怎么想的?”
“恶心。”克里斯笑了起来,“你说你怎么能给我们看这么恶心的东西呢?看吐了怎么办?”
男孩子都笑了起来。
他们是高一的男孩子,还很幼稚。但是我突然感觉到心头一震:如果是我在一个全都是日本人的学校,如果我是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人,如果在讲到南京大屠杀的时候,我身边的小男孩在那里笑……
“闭嘴!”我说。这个词在我们学校是不让说的。
他们惊讶地看着我。
“我说,闭嘴!”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。
他们转过了头去。我感觉到恶心,我感觉到不屑,我感觉到讥讽。
我突然能够体会到玛莉亚的感受了!这里不是中国!这里是美国!这里有不同的种族,不同的历史,有曾经压迫人的和曾经被压迫的,有曾经不把人当人看的有曾经不被人当人看的,有曾经用最可怕最血腥的手段聚众杀人的也有曾经被人杀的……而他们现在要生活在一起!有这样不同历史的两个种族生活在一起!克里斯随口说出的话,我们班男生随口开的玩笑……如果是在单一民族的地方关系不大,但是这是美国,这里是你必须要正确对待历史的地方!
“我看到亚洲人成功,印第安人成功,从非洲来的非洲人成功……但是就是在美国的黑人,他们就是一直坐在那里对政府说:‘我们要扶助金,我们要房子,我们要吃的……’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从历史中走出来!现在的社会给了每一个人相同的成功的机会,可是他们不要成功!如果有黑人成功了,那些黑人群体就会把他们拉下来,并说他们在巴结白人!这是他们的问题了!他们应当勇敢地去追求成功,而不是光坐在那里说历史!”妈妈激动地说。
“Gogo,玛莉亚就是那个样子,她有很多机会,但她就是因为这些小事给耽误了!莎拉以前老被学校里的男生欺负,可是她还是很勇敢地在努力着,并且交到了朋友。”克里斯汀也说。
莎拉?莎拉跟玛莉亚能一样吗?一个是被宠坏的白人小女孩,一个是背负着历史重担的混血女孩,这完全不能相比!
“在我上大学的时候,和我同寝室的黑人女孩天天叫我特别难听的名字,我根本就没有得罪她!”妈妈说,“可是每当我问她‘为什么’的时候,她就回答:‘你不会明白的,你不会明白的。’这是什么态度!为什么她要这样……”
我看向窗外,我的心里也在重复着:你们不会明白的,你们不会明白的。
一个民族屈辱的历史已经是沉重的负担,而当这个民族要与曾经压迫他的民族相处时,那又是怎样一件痛苦而艰难的事!如果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住在一起,日本人说:“你们为什么不能从历史中走出来?我们都不较那个真了,你们较真干什么?”我会怎样想?如果有同学开玩笑:“我当时也想参加枪杀中国人的军队,但是他们不让我进。”我肯定会非常痛苦!我都无法想象玛莉亚在听到他们开3K党玩笑时的感觉!
我忽然明白了她遮住眼睛的卷发,她眼中的不屑与讥讽。
第二天,我们在文学课上读了福克纳的《给艾米丽的玫瑰》。这是一个关于白人的爱情与谋杀的故事,主角艾米丽有一个黑人仆人,在那个时代黑人的地位仍然非常低,所以小说中用的是“黑鬼”。我的脑海中突然又蹦出了那样的画面——一个关于日本人的爱情故事,日本女主角有一个中国仆人,他们管他叫“支那猪”……
我咬着嘴唇。四周很安静,大家都被这个悬疑的谋杀案给吸引住了。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紧张的表情。
越过中间的桌子,我的目光扫向角落里,我看见了玛莉亚。
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拳头,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。她黑色的卷发滑过一只眼睛,另一只眼睛是红的,大滴的眼泪不停地滑落下来。那是屈辱的眼泪,是看到自己的祖先被指使,被践踏……而那些在践踏、指使他的人在享受爱情,在享受尊严……